第五章 夜寒石竹鸣泣时（二）
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是什么场景，单看北宫璎珞与喻展容相见时的架势就知晓了。
一个双手插腰奋力仰头怒目而视作沸腾的茶壶状，一个闲立门边面上挂笑眼里喷火作燃烧的木炭状。水遇之于火，分毫不让，当下虽仍是剑拔弩张之势，暗地里却早已刀光剑影你来我往不知激烈争战了多少个回合。
“你作何如此待我？北宫璎珞咬牙切齿，纤纤食指像一把剑直直戳向了喻展容的胸口。
“公子竟是何出此言？小店一向老实经营，视宾客为父母尽心侍候不敢亏待。今日听来，莫非是小店的服务让您动了怒？小人先给公子陪个不是了，望公子善德仁心宽恕了小店才是。装傻充愣厚脸皮是逃避责任时的杀手锏，这乃是莫想的战略战术，如今竟也被喻展容借了来用。
“你，你当真认不得我？
“公子说笑了，小人何以结识如此贵人，低贱如吾自是与您不相识的。只是说了唯恐公子恼怒，前些日子我倒是遇过一个年轻女子，容貌身形与公子都颇为神似，竟是如同公子胞妹一般。只是那女子举止言谈刁蛮任性，不仅吃了霸王餐还毁了小店名誉，品行之恶劣自是不能与彬彬有礼如公子您相提并论的。
北宫玦听了心下明了，不消说，这定也是他那个顽皮透顶的宝贝十四妹所为了。当下淡淡扫了一眼北宫璎珞，只见那丫头的俏脸早已红一阵白一阵不知作何表情好了。也怪这丫头时运不济，不但不知好歹闯入了喻展容的酒楼占便宜还巴巴地再送上门来，依喻展容的个性只怕是要她吃不了兜着走。北宫玦见喻展容出现在厢房前的那一刻，便已然知晓今日这餐古怪饭菜的缘由了。也好，叫她吃吃苦头，收敛收敛性子才好。他静默地坐在一边，看起好戏来。
“我，我便是当日那女子。北宫璎珞紧抿着唇，羞愤之下一把扯掉了束发，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，衬得那张白皙精致的小脸更加明丽动人，“你，你奈我何？
喻展容着实没想到她会有如此举动，当下里愣了一愣，就赶忙赔笑道“呦，小人不知原来公子竟是由您乔装的。这，这可尴尬了不是？小人当真无法将您与那日的女子关联起来，还请公……小姐宽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才是。
“哼，没想到店家竟是这样斤斤计较之人，不就是亏欠了区区一顿饭钱么，让店家劳神想出这种法子来戏弄我。我，我还你那餐饭钱便是了。为了挽回颜面，一时气极的璎珞不禁脱口而出。话刚出口，她就暗叫不妙，虽然嘴上说着不过是区区一顿发钱，可心底倒是着实发了虚。对贵族菜式熟悉如她，怎会不知她当日那一餐吃去了多少银两，与今日的饭钱相比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璎珞面上早已撑不住，哭丧着脸求救般地看向北宫玦。
喻展容仿佛才看见北宫玦一样，忙诚惶诚恐地屈了身行礼道“小人竟不知九王爷大驾光临，怠慢了王爷，请王爷恕罪。
北宫玦心里好笑，抬了抬手说“不必多礼。倒是我这妹妹给你添了麻烦，本王亏欠你了。
喻展容心底一惊，早知那丫头与北宫玦关系匪浅，未成想竟是他的妹妹。那么，那丫头，便是长安长公主了？他心底不禁暗暗叫苦，惹上一个北宫玦也就算了，尚有莫想可以给他开脱；这下连长公主都惹上了，还不偏不倚就是他耍弄的对象，这不明摆着要让他提着自各儿脑袋赔罪么。当下气势上便矮了三分。
“我……我不过是王爷远房表妹，害王爷为我如此担当，当真惶恐了。璎珞想也没想便撒了谎去。一则喻展容这人虽甚是可恶却也有趣得很，再则他这里的菜肴确实为京城一绝，她若承认了自己的公主身份，岂不是不能再随心所欲自自然然地光顾这里了？那当真是要没了许多乐趣。
北宫玦一滞，便即刻明了了璎珞心里的小算盘。知她还没玩够，北宫玦只得附和她向着喻展容淡淡笑道“是了，虽是远房亲戚但本王也是疼宠她得很。她欠下贵店多少银两，本王替她担负了。
喻展容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，张了张口方欲说些什么，便听见有女子从背后笑道“王爷果真仁心厚德，倒是让吾等小肚鸡肠的市井小民羞惭得很了。
莫想早就依照计划在隔壁房间偷听多时了，原想是在喻展容遭遇困境时跳出来替他解围，此时听闻讨债大计已然顺顺利利地达了目的，赶忙现出身来安抚那些精神和财物都遭遇不小损伤的可怜人儿。
看她一身店小二装扮不知从何地忽然冒出来，北宫玦先是大大吃了一惊，继而不禁轻轻笑起来“莫非这京城近日流行女子男装出逃，怎么连你都是一身男子打扮逃出了府来？
北宫璎珞满眼疑惑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俊俏小厮，怎么竟也是个女子？
“只是一时在府里呆腻了，便到三哥哥这店里寻点乐子罢了，未料想竟会遇到王爷和小姐。想是三哥与小姐之间生了什么误会，幸而有王爷这般仁心的人替他们消解了去，莫想要替哥哥先多谢王爷了。他乐得替那姑娘出钱，她不谢怎么成。
“你是谁？怎么与我皇……与九王爷相识？一个小脑袋忽然蹿到莫想面前。
“璎珞不得无礼，这是前辅政大臣喻慕城喻大人家的千金，你理应唤她声姐姐才是。
璎珞撅了嘴“我本来就没什么礼节么，只是看姐姐与王爷您熟络得很，一时忍不住好奇询问一声而已。姐姐与王爷竟是如何相识的？他那冰山一般的人，能结识旁的女子不把人吓跑，当真是稀奇得很了。
当下连北宫玦都忍不住被她气得笑了起来，莫想开始喜欢这个格外直爽天真的小姑娘了，看她也并非是喻展容口里那个十恶不赦的刁蛮女子么。
“只是萍水相逢格外有眼缘，便成了知己而已。莫想还未开口，北宫玦便微微笑道。
知己？他心里竟是将她这样定位的么？亏她今日还搜肠刮肚地想出了各种法子来整他，让他享受了如此奇特的一餐又破费了几千两银子。这一声知己，让莫想心里不禁生出了些许羞愧“既然是知己，那还请王爷跟小姐真真正正享受一顿美味可否？方才只是小小玩笑一个，权当是开胃小菜了罢。
“那自是好极，多谢姐姐了。听闻还有美味佳肴，璎珞拍掌欢呼。
“小姐这是哪里的话，这餐饭的两千两若让王爷白白掏了，莫想心里当真过意不去了。言下之意，我并非是无偿送你这餐饭。你自然是还要付钱的。羞愧是羞愧，她莫想可是从来不做赔本生意的。这点连喻展容都自叹弗如。
璎珞愣了。
北宫玦却暗自笑起来，果然是莫想的作风“那就麻烦店家了。
“王爷客气了，小人这酒楼若不能让宾客满了意反倒扫兴而归，怕是开不了几日就关门大吉了。人生在世，不过是一个信字罢。久未出声的喻展容笑道。言毕还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北宫璎珞，我可不像你吃了我的饭还要耍赖不给钱，我自是比你讲信用讲道义得很。
“小姐，您说是吧？
璎珞方才平复的心情一下子又被喻展容得意轻蔑的眼神点燃起来。戏弄了她就算了，竟还要如此羞辱她，她若咽下这口气就不是北宫家的人了。
“这自然是了，我也自会信守承诺将上次欠了你的钱还你。
莫想看璎珞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起来，眸子里满是狡黠之色，心知这钱没那么容易得。
“你要得这钱可以，不过为了回报你今日给了我和王爷如此大的‘惊喜’，我有个条件不知你能否答应？
“还请小姐明示。
“京城郊外有个荒废已久的古庙，坊间传闻庙中闹鬼无人敢进。我自是好奇得很，想要去探上一探，无奈一直寻不得同伴。你若有胆量同我前往去看一看探个究竟，我便二话不说还了你这钱。你若是不够胆量，也无妨，只是这钱你是得不了了。璎珞也是在四处闲逛时偶然听得这传闻，胆大好奇如她，早就蠢蠢欲动了。
“他自是去的，你放心。眼见关系到金钱利益，莫想想也没想就抢着替喻展容答了话，无视他瞬间就青了脸。言毕方才想起喻展容什么都不怕，独独怕的就是这些鬼怪传闻。所以幼时他若顽劣淘气，只要喻慕城将他往小黑屋里一关，他就立刻老实下来开始哭爹喊娘了。真是一物降一物，璎珞怎么就恰恰触到了他最致命的弱点呢。
“这个么……这个……喻展容冷汗直冒。
北宫玦只觉这个主意有趣，也满眼笑意地看向喻展容。
“怎么，喻三公子竟是不敢了么？璎珞挑衅道。
喻展容一咬牙一横心，怎么也不能在这臭丫头面前示了弱，强梗着脖子说道“我不敢？小姐竟是小瞧我了。去就去，我正烦躁近日没什么乐子可寻呢。
莫想闭了眼，暗暗替他念了声阿弥陀佛。
晌午酒足饭饱过后，莫想同璎珞念着怎么也是要拜拜佛像诚实些好便各自换了女装，四人从附近的旅店赁了四匹马，一同向城郊飞驰而去。
马是龙兴朝最常用的代步工具，因此几乎人人自小都练就了一身骑马的好本事。爹娘还在世时，莫想也曾拥有过一匹雪白雪白的西域良驹，个头虽小但是跑起来稳得很。莫想甚是喜欢它，常常跑到马厩里去靠着它呆上许多时辰，读些诗文或者睡个懒觉。它脾性温顺得很，与莫想的感情也甚好，时常用头轻轻地拱她蹭她，一身柔软纯白的毛弄得她慵懒慵懒的，不一会儿就靠到它身上呼呼地睡过去了。
天气晴好的时候，莫想就骑了它到郊外的田野里去撒欢。它乐颠颠地跑得飞快，田野里的风携带着清新芳香的植物香气呼呼地从她身边拂过，她兴奋得尖叫起来。站在一旁的爹娘本来还有些许担心，看了她这样也被她逗得微微笑起来。那段日子现在看来，竟像身处仙境一般美好。后来，后来所有的一切就都没有了。
莫想俯身在马上，感受着这种久违的熟悉感觉，心下万千情感交集混杂。一路痴想着，不觉竟渐渐落后了众人。
喻展容和北宫璎珞吵闹着斗气般你追我赶跑得飞快，一时没有察觉到已经落了她很远。倒是北宫玦时时注意着她，感觉到她心不在焉，也渐渐放慢了速度。
“再不快些，怕是要被落下了。
北宫玦的声音在耳边蓦地响起，莫想着实惊了一惊，身子一斜差点滑下马来。
幸而北宫玦眼疾手快，一个伸手及时扶住了她。
“如此心不在焉，当心摔着了。语气虽然一如既往仍是淡淡的，但言语中的关切却浓重得连北宫玦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莫想也察觉到了他这种陌生的关切，是他从未展露过但却真实而厚重的感情。她心里一暖，笑道“能得到王爷的关切，莫想当真荣幸得很了。
北宫玦有些尴尬，面上虽依旧波澜不惊，眼底却已浮现出了一丝浅浅的羞赧。他竟是这样一个容易羞涩的男子呢，莫想暗暗笑道。
“看你想得入神，不得不提点一下。北宫玦替自己遮掩一番。
“是啊，莫想转头去看前面的路，“回忆是个好东西，总能让人想起往昔的种种幸福事情。可是它同时也不怀好意得很，总能提醒你记起，往昔再好也不过是决然回不去的往昔罢了。
她话里充满了淡淡的苦涩，脸上却还是带着笑。仿佛说话的人不是她，她不过是个倾听者。
“还有幸福的事情可以回想，远比没有好得多。北宫玦眸色一紧，幽幽地说。
一出生便陷入王位残酷纷争中的他，有什么幸福的事情可以回想呢？妃嫔们如何竞相争宠么？重臣们如何虎视眈眈么？手足间如何自相残杀么？幸福在皇宫里竟是多么难以寻得一丝生存之地啊，叫他该如何在往昔里寻出它的半分踪影来。
北宫玦一扬鞭策马向前，跑了一段又回过头来笑道“莫要呆住了，快赶上来罢。
那笑容，竟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明媚得多。
莫想心弦微动，挥手扬鞭赶了上去。
四人时快时慢地跑了好些时候，才在临近暮时站在了密林中的那处古庙前。
